【散文】禅意的村庄
http://www.www.pjchep.com    日期: 2015年03月19日     365bet娱乐场官网

赵丰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棵树
    一座庙,掩藏在村子的中央。庙虽小,院子却长着一棵银杏树。从村后的坡上往下看,它高过村子所有的树木,俯视着村子的秘密。少儿时代,我们就合围在它的身下做游戏。游戏的名堂太多了:鹐仗、踢瓦、跳绳、滚铁环、打四角、弹杏核。要是晚上,就做迷藏。月  光将树枝和树叶的影子铺盖在地上,浓缩着禅意。
    琐碎的记忆,常常牵动着我的思绪。那棵树,它的树干要七、八个儿童才能合抱。树根下,不知怎么就形成一个大洞。天气热得人喘不上气的时候,我们就躲在里面玩纸牌。好像,是一种叫做“做娘娘”的玩法,并不输赢什么。天落雨了,我们不喜欢呆在家里,唯一的去处,就是银杏树下。它的枝叶,覆盖着大半个院子的地面,遮挡着雨,足够几十个孩子疯一阵。
    青春的骚动,是从孩提时代开始的。美丽、温暖、神秘、狂躁。浑身使不完的力气,就发泄在了银杏树的身上。离地面五六米的地方,银杏的主干分成两支,一支向上,一支向东斜出。向东的那支上,悬着一个老鸦窝。勇敢一点的孩子,就脱了鞋子,爬上树身,去掏老鸦的蛋。这是男孩子的行为,那些女孩儿,站在树下,仰着脖子看啊看,谁爬得最高,她们就把掌声送给谁。女孩儿的掌声,是男孩子的精神奖励,足以鼓胀他们渐渐变粗的肢体。
    无法想起银杏完整的生长过程。它在我们匆忙的身影下,昨天冒出一颗绿芽,今天长一片叶子,明天可能结出一枚青果。开春了,它的嫩芽在班驳陆离的枝杆上染一抹青绿。开始,几乎看不出什么,只是感觉银杏的枝杈变得柔软了许多,舒展了许多,色泽润朗了起来。第二天再看,枝条上沁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嫩绿,再后来,那些细密的嫩芽一一顶出来,一天天舒展,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叶片一层层包裹起来。夏天到了,银杏树突然就开花结果了。不过,我们从不留意它的花是什么形状,却只贪婪着那橙黄色的串串果实。秋天,那片片扇形叶片,一睁眼就变成一片金黄色。当我们穿上母亲缝的棉衣时,银杏树又变成一座金色的山丘,聚集着千万只翩飞的“黄蝶”。深秋的阳光,照射在它的胴体上,那浅灰色的枝杆和黄叶紧紧相拥,犹如金色的火箭,直插苍穹。
    树下,立着一块碑文。上面有模糊的文字,记载着这棵树的树龄。在二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,它经历过多少天灾人祸,没有人知道。它的身上刻满了楔形文字,没有人能够读懂。老人们说,它比这座庙的历史还长。究竟是先有庙呢,还是先有树呢?那样的问题,不是我们孩子们所关心的。
    好像是,我上初中的那年夏天,一个晚上,一声巨响惊醒了村子熟睡的人们,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天明以后,不知谁先发现了,庙里的银杏树被雷击了。它的主干上端被击断,树冠被掀掉了一大块,断枝散落满地!这一次事件纪录在大树中间那一截被撕裂的残桩上。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,没有人能够知道。经历了千年风霜雷电,它依然活了下来,这是一个奇迹!
    从岁月深处长出的大树有很多,而被雷电击中,依然生机勃勃活下来的却极少。前几年,我翻阅县志时,在《古树名木》一章,记载着县境内的银杏树有七棵,树龄都过了二百余年。其它六棵都在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被毁掉了。“柴集如山,延烧三月乃尽。”这是志书里的文字。可见,执笔者对其行为的愤慨。那六棵银杏树不是长在路边,就是张扬在祠堂的门前,招人显眼。而我们村子的那棵银杏树,能够延续着它的生命,是因为它藏在村子中央的庙中。而村民又视之为神树,亲切地称它为白果树。一到庙会、过年这样的日子,就给它搭红放炮,虔敬礼拜,连枯枝也不许折去的。它披载着历史的岁月,洞悉着人间的生离死别,忧苦欢乐。
    少儿时代的记忆,漫长,单调,已经成为零散的碎片。离开了银杏树的呵护,我的生活充满焦灼,忧虑。很多次,我被梦带到银杏树下。我知道,我该回故乡了。每次回家,除了看看父母,我唯一留恋着的,就是庙里的那棵银杏了。站在这样一棵树面前,我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。每当轻风袭来,嘻嘻哈哈的叶子快乐地摇晃着。那种乐观、洒脱的态势,令我感动。它的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根,那些经历过无数劫难的枝,抚摸着我的心灵,它启示我:做人,就要不显不露,从从容容。即使再有磨难,也要执著地活下去。[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种游戏
    常常,念起滚铁环的游戏。好像,生命的源头是从那个游戏开始的。从出生到死亡,不过是绕地球转了一圈,那样的天衣无缝。
    一开始做铁环,用的是粗铁丝,捋成圆圈,两头相扣。后来,我们发现生产队榨油用的铁箍适合做铁环。于是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卸下榨油坊的门槛,卸下铁箍。那是一个偷窃的过程,掩藏着激动和紧张。宽宽的箍边,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。
然后是做铁钩。用铁丝弯一个“U”型的钩,用细铁丝绑在一截竹竿上。用铁钩套住铁环,右手握竹竿,左手扶铁环,在跑动的一霎那左手丢开铁环,铁环就随着人的跑动前行。细细的骨节,在铁环的旋转中脆响。乡村的游戏,就是打开稚嫩的躯体,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。
    我是在村子的麦场上学会滚铁环的。我和伙伴们滚着铁环,像一列列小火车,不知疲倦地奔驰。铁环滚动时发出悦耳、清脆的声音,响彻童年的每一个晨昏。今天,透过都市的喧嚣,我依然能够分辨出生活里类似铁环那种独特的声音。
    在我的少年时代,除了书本,我唯一舍不得的,是那个曾经用来榨油的铁箍做成的铁环。拔猪草累了时,我把它套在脖子上。记得一个冬天,鹅毛大雪漫天飞舞。我滚着铁环,一次次摔倒在白色的雪毡上,半天爬不起来。无人掺扶我起来&mdsh;&mdsh;这是孤独的代价。只好,自己擦干眼泪,弹掉身上的雪花,继续着游戏。
    有时,孩子们也进行滚铁环的比赛。我们麦场上在一字儿排开,一声令下,一个个圆圈开始滚动,看谁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先到达麦场那头。这中间,铁环是不能倒下的。到终点了,孩子们振臂欢呼。最后一个自然是我&mdsh;&mdsh;我个子矮,又瘦弱,跑得不快。他们丢下铁环,抱在一起开怀大笑。
    一个圆,宛若生命的轨迹。生活就像个铁环,没有任何选择,只能依附着它的轨迹,向着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。那时的我无法具备这样如此诗意的思考,但是,毕竟还要想着什么。有时坐在小河边,将铁环套在脖子上,若有所思地坐着。铁环垂落在胸前,想着儿童不该想的一些问题。譬如大地的边缘在哪儿?我是被母亲从沣河里打捞出来的么?太阳和月亮上有没有人?他们也孤独吗?诸如此类的问题,常常折磨得我的头皮发麻。
   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,街上流行起摇呼拉圈的游戏。孩子们的腰不停地旋转,色彩纷呈的圆环跟着转圈。女儿自然也不甘落后,不仅在街上摇,而且摇到家里来。我想起儿时的情景,就说,我给你做个铁环吧?女儿说好啊。我就让一个工厂的朋友用扁铁筋焊了个圆环,自己用铁丝做了个铁钩,绑在一节竹竿上。我骑着电动车把女儿带到村外,给她做了示范动作。毕竟,年龄不饶人,胳膊腿硬了,推着推着,我就停下来喘气。女儿好奇地滚了一会,铁环只是倾倒。女儿说不玩不玩了,你这啥玩艺啊。失落感,顿时围裹了我的身心。我终于明白,一种游戏,是有它的背景的。那个温暖过我的童年的滚铁环游戏,将永久地被历史收藏了。
    从滚铁环到摇呼拉圈,是两代人的选择。不过,游戏的道具都是一个圆。有种宿命的感觉。我们的少年时代,把铁环套在脖子上。现在的孩子,索性把呼啦圈套在腰上。仿佛,人的命运,被套进一个圆圈,就不会遗失在地球之外。
岁月流逝过,才恍然大悟:滚铁环的游戏,不只是一种牵挂,它给了我一些生命的印记和启迪。有时回到家乡,我在地上画一个圈,站在其中,我的影子就烙印在圆圈里,有种安全的感觉。[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片竹林
    竹林的位置在村西涝河的东岸。我小的时候,涝河岸边的竹林很多,后来人们为了腾出更多的土地种庄稼,竹林就渐而稀少。
    竹林中生活着我无法说清数目的动物和昆虫。昆虫占据大多数。竹林之外的领域或被人车践踏,或被农夫开垦,连干涸的河床都成了菜园。人类拼命地挤占大地的空隙,而一片竹林依然生存着,给某些动物和昆虫辟出生存的空间。这片竹林的价值,在于保存了人类的慈善之心。
    老鹰的扇翅声过后,衔接起蝉的鸣唱。那声音携带着某种禅意,笼罩着整个竹林。震撼或者颤动,仿佛为竹林划过命运的弧线。竹林的西边是涝河。名曰河,其实大多数日子流水并不显现。河那边有一片高大茂密、北方常见的杨树。蝉用它尖细的嘴插在树皮上吸饱了汁液后,精灵般飞进竹林中。它晶亮的羽翅掠过涝河的上空,完成了一次跨境旅行。
   “唧唧&mdsh;&mdsh;唧唧&mdsh;&mdsh;”
    在林间飞来窜去的是麻雀。它灰色的翅看起来很普通,但这并不影响它对生命的渴望。在浓阴郁葱的竹林中,麻雀畅扬着翅,不安分的心境在其中自由神驰,短促的啼叫声表现出一种生命的特征。它学不会忧郁,迷惑、暧昧似乎与它无关。在乡间,麻雀几乎成了孩子们发泄天性的对象,弹弓、石子,常常将它们击得鲜血淋漓。天性孱弱的我,面对这种情景往往选择逃离。在这片竹林中,麻雀是安全的。
    雀和蝉的叫声控制着竹林,宛若乐器酣畅激越的舞台。
    几只蚯蚓在裸露的地皮上爬行。在人们通常的理念中,它生活的理念就是恬淡和与世无争。但在我的意识中,在它肢体的深处,隐匿着一颗执著、迷惘的心。它的心灵是无法解读的。
    距蚯蚓两米远处,几只金龟们在围攻一堆粪便。不知是牛粪狗粪还是人类的粪便,已被金龟们撕裂成不规则的球状。在金龟的食谱中,人畜的粪便是美味佳肴。金龟们奋力地刨着,拱着。那黑圆而光洁的背履盖着坚定的信念和饥饿的灵魂。拱刨粪便,是它们对幸福含义的耕耘。
    食粪虫不只金龟,还有蚂蚁和苍蝇。它们也义无反顾地加入抢夺粪便的行列中。蚂蚁们争先恐后一路碎步赶来,绿头苍蝇团团围住粪便,但却被金龟用触角和齿足强行驱赶。苍蝇们耐心地等到金龟喘息时,愣不防就扑向粪团,而蚂蚁们则小心翼翼地在外围盘绕,吞咽着无奈和焦急。
    竹枝拥挤处是蜘蛛生存的空间。一面面网横竖排列,集合成同盟部落,但每一面网又构成独立的家庭。我凝视着蛛网,丝丝缕缕,缠缠绵绵,如泣如诉般回旋着一种古典美。织网,交配,捕食。这也许是蜘蛛全部的生存法则。蜘蛛捕食的是蚊子。蚊子可以从其他动物和昆虫躯身上吸食到血液,其贪婪的本性决定了对蜘蛛肥圆的肚腹产生欲望,其结果只能成为蜘蛛的食物。
    在一面面蛛网的下部,一只螳螂在异想天开地窥视着蜘蛛。它的目光中荡漾着眷恋和渴望,沉默在情感中不能自拔。它的前爪讨好地伸向蛛网,为幻想中的情人献媚。螳螂的形体完全有资格充当蜘蛛情人的角色。婀娜的身腰,尖细的嘴巴,旋扭的脖颈,修女般的长袍&hllip;&hllip;可是,螳螂意识不到自己美丽的价值。这让我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&mdsh;&mdsh;美感的自我缺失。这是一个哲学般的命题,凝聚着晦涩,悲伤的情调。
    蜘蛛情感的门扉关闭着。在它的生存词典中,诱惑和阴谋是同义词。失意让螳螂的心理变态。蝗虫、蟋蟀、蚱蜢、飞蛾、马蜂成了它发泄失恋情绪的对象,甚至还有蝴蝶。蝴蝶在河岸的花丛中盘旋疲累之后,飘呀飞呀就进了竹林。蝴蝶是为花的芳香而生存的。那么,它是厌烦了采蜜的工作方式,还是畏惧七月毒辣的阳光?再或者是成双成对私奔到竹林中幽会?我无法给出答案,因为我感应不到它的内心世界。
    但这时灾难就奔它们而来。螳螂向蜘蛛求爱的姿势瞬间消失了。三段构件组成的搠茜器突然伸出,将前端的钩子送到远处。一钩一扑,蝴蝶、马蜂、飞蛾、蟋蟀、蚱蜢或者蝗虫便夹在它的两段锯条间。随着大小臂合拢,老虎钳使上了劲。束手就擒&mdsh;&mdsh;被虎钳夹住的猎物徒劳地蹬踹。在毛骨悚然的嘶鸣中,竹林颤抖了。
    这是昆虫间的弱肉强食。优胜劣汰。这个自然法则不仅适应人类,也适应昆虫。自然界的历史被显微镜照过之后,便裸开血肉斑迹的魂灵。
    在竹林中我还看到一幕幕这样的场景:
    两只公蝎挥舞着蜇针格斗。七月正是蝎子的繁殖期。它们正在为争夺一只母蝎的爱情而殊死相搏。
    一队黑色的松毛虫与一只黑蝴蝶在一面宽大的竹叶上静静地对峙。松毛虫大约有四五条,一字儿排开,颇有前仆后继的壮烈精神。松毛虫和黑蝴蝶之间的对峙纯粹是信念的较量吗?我实在迷惘。
    低洼处,一只蟾蜍跳跃着追赶一只蜥蜴;一群蚊子在袭击一只受伤的蝙蝠;一只蛛蜂在网上诱捕可爱的蜘蛛&hllip;&hllip;
    关于昆虫之间的争斗,我找不出因果之间的关系链。除了捕食的需要,是否还有一些无法破解的禅象呢?
    两只野兔的出现搅乱了竹林的秩序。它们的毛色灰中带白,四只尖耸的耳朵似琴弦上颤动的音符。它们无视林中的一切动物和昆虫,在林中肆无忌惮地欢爱过后,便在林中盘绕穿梭。草丛中、竹叶上的昆虫被不速之客搅扰得提心吊胆。它们有巢的归巢,有洞的入洞,带翅的拼命高飞逃离险境。
    混乱刚刚开始。几只野鸡哀鸣般地串进竹林。它们绝对是从猎枪的准星中逃亡的,否则,它们的叫声不会如此凄惨哀伤。一条乌蛇吐着舌信四下里寻找攻击的目标,更加引发了昆虫们的恐惧和不安。但这时一只刺猬不偏不斜地拦住它的去路。蛇对满身刺针的刺猬无可奈何,呼哧呼哧地将身子盘成一团,将欲望暂且封存。一群肥胖的老鼠在十米远处观赏着刺猬和蛇的对峙。这个过程清静又无聊,这是意志的较量,是佛心的磨炼。老鼠们放开胆子在林中相互追逐。几只鸽子驰骋着高洁的性情飞进竹林。
    竹林中充满了欲望。欲望产生着苦难。佛祖这样教导。动物、昆虫和人类一样,其生命的价值在于战胜苦难。而这一点,却是佛祖预料不到的事实。
    是傍晚了。麻雀、鸽子、野鸡、老鹰,还有不知名的鸟儿都飞走了。它们该归巢了。我吹了一声口哨,也向竹林告别。
    步出竹林,站在涝河岸上,一回头,昏暗的林间已闪烁着萤火虫的光影。
    一片竹林,印证着一个村子的禅意。每次回家,我总会去那片竹林体验禅意的感觉。[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座桥
    涝河在我们村子流淌了数千年。河上有桥,桥面铺着石板。桥的两边,渐渐地住了人,开了许多米面铺子。米面铺是山西、河南人领头开的,吸引临近三县(周至、兴平、长安)的客商和百姓穿梭往返。年代久了,人们就把这地方叫老桥头。
    人生可以浓缩到一个舞台上。舞台上的故事都是老桥头的人们经历过的。他们随意连接一些记忆的片断都会形成一出完整而感人的故事。坐在从土墙内伸出的桃花下,我倾听着村子的五婆诉说着关于老桥头的一些模糊的旧事,还有时隐时现的禅意。五婆始终不肯说她的年龄。我问高寿?她说:啥高寿呢,我还是个娃呢。
    五婆坐在屋檐下的木凳儿上,两手置放于膝盖之上,慈眉善眼,似禅相。
    她讲的故事支离破碎,散发出清淡的霉味。
    &hllip;&hllip;铺板下的鸡啄食,噎得嗝嗝的。铺门上的旗儿下,挂着升呀斗呀的。满十升为一斗。土匪半夜抢人,老鼠叫狗叫,鉴叫。我没穿裤子,油灯碗的捻子是麻线做的,老瓮里还有半升小米,我还没怀娃呢&hllip;&hllip;谁家的女人在屋子猪似地叫唤&mdsh;&mdsh;生娃呢。月亮也就一人高,我去后院撒尿,踩着一条长虫。我的妈呀,魂都没了。西头还有个女人也在叫唤。她是让男人打呢。那女人有毛病,几天男人不打,她的皮就发痒。月亮不见影了,涝河涨水了。我娃他爸抱着我就往城门洞里跑。西门里头有个老爷庙,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眼窝瓷大瓧大,吃人呢&hllip;&hllip;
    五婆东拉西扯没有逻辑关系。
    这是四月初的桃树,春风绽放了它的笑脸。与这种景致不相和谐的是街对面的铁匠铺。低矮、腐朽的屋檐似一枚发霉的邮戳,标榜着年代的久远。这是老桥头为数不多从晚清延伸至今的屋檐。倚门而视,昏暗的小屋有土筑的大炉子,炉火正旺,两条汉子面对面抡着大铁锤砸一烧红的铁件。那韵律很单调,叮当&mdsh;&mdsh;叮当&mdsh;&mdsh;
    除米面铺外,历史上老桥头还有酒坊、染坊、药材铺、铁匠铺、皮坊、零剪行等。其中黄酒坊最负盛名。诗人杜甫天宝年间曾在此泛舟,且留下《城西陂泛舟》一诗。“不有小舟能荡浆,百壶那送酒如泉”。想那时,杜公沽酒赋诗,荡舟抒怀,于愤世之余求索生命中的禅意。
    村旁的这座古老的桥似曾在那一部画面发黄的电影中见过。石板上的坑洼注满历史的风韵。当年车水马辙的景象依稀可见。木制的车轱辘不再轮回,带走了尘世的欲望和如织的脚印。此时一座桥却似乎不堪负载这种空灵,桥面上石板间已呈现出若干处裂缝。
    下了桥,我绕着池塘边的小道漫步。旧时这里柳树成荫,被描绘成西郊花柳。现在池塘边仍有残败的柳树,低垂的枝条随意地拂着我的脸面,池塘中生长着苇草,其中有蛙在叫,昂扬着美妙的旋律。很多时候,我净心聆听着蛙此起彼伏的叫声,于烦恼中心意突破了生死无常的黑雾,看见了光明灿亮的青天。
    伴着蛙鸣,从一棵棵柳树的枝间窜出一只只鸟儿,鸣啭着诉说它的祖先传授的故事。我倾听着鸟儿讲述的故事时情不自禁地探索着人生的意义。所谓禅心禅意不过是让人类追求一种至高的境界。净心,净垢,超越,顿悟。理解了我就实践。我的实践是用手中的笔在夜灯下书写着文字,给生活在俗尘中的人类一点微不足道的启示。
    桥那头有一小庵。清香袅袅从庵中淡出,宁谧中透出一番禅意。我躬首步入,跪在草蒲上向尼姑的塑像深深地鞠躬磕头。我的虔诚是父辈和村里人传染给我的。他们一进庙庵就两腿发软,祈求佛祖和菩萨保佑。但很多时候佛祖和菩萨却往往对人类的苦难无动于衷。我感到困惑。
    虽是春天的阳光,但晒得久了仍然发困。我绕着一座桥的遗迹思考。这是我的毛病&mdsh;&mdsh;迷恋旧址,享受寂寞。当我再次缓步走过石板桥时,身子骨酥软起来,眼神迷离起来&mdsh;&mdsh;老桥头的历史在被我的思维过滤之后无比洁净。
    远处有一头牛。它始终没有呼唤,所以一直未能引发我的目光。牛在池塘旁一棵柳树下静静地站着。它的耐心让我惊讶不已。它是在思索还是在倾听?它在思索游移在老桥头的禅意呢,还是倾听自然界的心声呢?我无法悟解牛的灵犀。牛的智慧远不及人类。但在这个朗朗阳光的下午,池塘的柳树下站着一头不说话的牛,我以为它的精神超越了人类。
    五婆还是那样的姿势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。她闭目襟坐,面如佛像,心体晶莹。这情景被我理解为禅心。她睁开眼,见我过来,喃喃自语:“桃花。那时哪有这么好看的桃花啊&hllip;&hllip;”
    五婆并没有注视那伸出土墙外的桃花。她是在用心灵感应。这让我顿悟心灵的妙用。很多时候,美妙的景色其实不在眼帘之中,而是悟在心灵深处。我们常说的看景不如听景,缘由正基于此。心灵中的景色往往添加了人的审美知觉和感受,容纳了人的情感色彩、生活体验以及想象的魅力。红色的花朵儿向人类炫耀着青春。五婆也许正在回忆着自己桃花般的容颜&mdsh;&mdsh;她的青春。我轻手蹑脚地从她面前走过。我怕惊扰了她的梦。我似乎明白了,五婆不愿道出自己的年龄,是为了留恋那让她销魂、令她幸福的青春时光。
    一座桥,经历过无数个岁月和无数个故事的磨砺,便具备了智者应有的沧桑和沉静。这个春天的下午,它用一种禅意的意境和氛围让我具备静心的体验,从而领悟人世间一种至高的境界。[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七爷和一只麻雀
    村子东头住着七爷,印象里他有一把发白的胡须。刮风的时候,或者他愤怒的时候,那把胡须就抖个不停。每当我看见他,就注视着他的胡须,以至于他的脸型现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。这里说到他,当然和麻雀有关。好像是个冬天,我和几个孩子在他家的门前举着弹弓瞄着柿子树上的一只麻雀。树叶早已落光,光秃秃的树枝在风声里哀鸣。那只麻雀似乎是遇到什么伤心事,在树枝上垂着头一动不动。犀利的风声,宛若它心底的忧伤。按道理,这样的情景,射杀它是非常容易的。然而,几个孩子的射击技术都太差,从弹弓里发出的小石子总是绕开它。我们恶毒的、气极败坏的咒骂着它,让一个伙伴到村子去请“神射手”虎群。总之,我们想享受一顿烤熟了的麻雀肉,更是为了一解心头的郁闷。这当儿,太阳露出了红红的脸,七爷从家里抱出了一片席子,把淘洗过的麦子晾晒在上面。晾晒干了,他就要为过年准备蒸白馍、吃长面的麦面了。
    虎群哥赶来时,那只麻雀却飞下了树枝,落在了七爷家晾晒的麦子上。虎群哥没怎么瞄,一弹弓过去,那只麻雀就被击毙了。正当我们欢呼雀跃时,七爷出来了。他看见我们在捡拾麻雀的尸体,胡须便抖起来,高声骂道:“一只雀儿招惹你们什么了,非要往死里打?嫌它吃麦子,吆走不就行了,非要害死一条命!”说着他举起搅麦子的竹筢朝我们奔来。恐慌中,我们一哄而散。
    那一刻七爷抖动的胡须就成为我解不开的谜。我个儿小,是跑在最后的。偶然一回头,看见七爷拾起那只麻雀的尸体,双手捧着,晶莹的阳光下,我仿佛看见了他眼角的一滴泪水。
    从此,我就远离了打麻雀的游戏。属于我的弹弓,被我永久的收藏起来。虽然,心头结着一个疙瘩:死了一只麻雀,为何值得七爷如此愤怒?但是潜意识告诉我,一只鸟,它是与人的情感有关的。
    一只麻雀,有没有精神世界?四十多年前的那只麻雀,在我的意念里,为何久久伫立在柿子树的枝干上?它的伫立,难道和思想有关?这样的想法,是我活过五十岁以后才滋生出来的。我喜欢孤独,孤独时想着一些和物质无关的问题,也是一种乐趣&mdsh;&mdsh;属于自我的乐趣。在此之前,我已经看过了许多人写鸟的书,像加拿大欧内斯特&middo;西顿的《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》,英国威廉&middo;亨利&middo;赫德逊的《英国鸟类》,英国爱德华&middo;格雷《鸟的魅力》。这些作家,都给了鸟类以人文的关怀。被誉为动物小说之父的西顿甚至为一只麻雀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:兰迪。兰迪的一生同人类一样,有快乐也有忧伤,但它始终没有忘记歌唱。歌唱,便是它的精神世界。
    夕阳、明月、昏鸦、老树&hllip;&hllip;这些外在的事物,我无法领悟出它们是自己的心灵折射出的影子。如此,我的精神能够关照的,大概就只有麻雀这样的鸟了。我很欣赏作家刘心武这样的句子:不要指望麻雀会飞得很高。高处的天空,那是鹰的领地。麻雀如果摆正了自己的位置,它照样会过得很幸福。对了,这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词语:位置。麻雀飞不到高处,它的生命的坐标在地面上,在树枝上,在屋檐下。它知道,物质比精神更重要。
    把麻雀理解为实用主义者并非是贬义。麻雀懂得生活的重要。如果没有生活,活着就失去了意义。所以,它在觅食,它在建造更安全的房子,它在谈情说爱,生儿育女&hllip;&hllip;
    可是,我看到了麻雀们生活之外的情形。譬如说,它在一个树枝上伫立,它在乡亲们的院落里盘旋,它在阳光下叼琢着自己的羽毛,它在我写作的窗外啼叫&hllip;&hllip;这些细节,在我的人生旅途中,麻雀们无数次的向我演示着。具备了许多的人生经历和情感磨砺,我终于知道了,那就是麻雀们精神世界的表露。
    在树枝上静静的伫立,它是在思想。
    在七爷家的院落里盘旋,它是在感恩。
    在阳光下叼啄自己的羽毛,它是在审美。
    我知道,像我这样如此关爱麻雀的人不在少数。就像村子的七爷,为了一群儿童的恶作剧,他竟然高声斥骂,胡须乱抖。七爷当然是活过许多岁数了,经历过无数的情感了。面对着一只死去的麻雀,他想到是生命的珍贵,想到的是人性的善恶。
    其实,我对麻雀们的精神世界仍然是一知半解。一种最普通的鸟,无论是生活,还是精神,它远比人类想象的要丰富得多。夕阳、明月、昏鸦、老树&hllip;&hllip;这些自然的景物,在麻雀们的视野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?它们的精神,会不会穿透这些景物,上升到一种禅意的境界?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[]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尚伯和一头牛
    我家的对门就是队里的饲养室。深夜,牛悠长地叫着,声音缓慢,舒展着一种韵味。圈里有七匹牲口,四头牛,两匹马,一头骡子。尚伯当着饲养员,最喜欢那头小黑牛。其它三头牛是队里派人从甘肃买回来的,而小黑牛是尚伯在圈里接生的。等老牛舔干了牛犊身上的乳液,尚伯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。尚伯的姿势是这样的:蹲下,伸出双臂,十指展开,揽住牛犊的四蹄,起身。牛犊贴在他的怀里,温顺得像个孩子。直到有一天,尚伯抱不动牛犊了,幸福仿佛从他的怀抱逝去。尚伯抚摸着牛的头说:娃呀,你长大了。
    小黄牛能下地干活了,尚伯却有些舍不得。他撵出去,一遍遍地叮咛牵牛的人说:这牛还小,别让它太使劲,也别用鞭子抽它啊。
    我高中刚毕业,地就分给一家一户耕种了。圈里的牲口也要分,队长保才叔让尚伯先挑。尚伯看看这个,瞧瞧那个,都有些恋恋不舍。可保才叔说不行,你只能挑一头。尚伯就要了那头他抱大的黑牛。
   “娃儿,回咱屋。”尚伯拍拍黑牛的脑袋,牵着它回家了。
    第二年夏收前,队里买了辆拖拉机。收过麦子,就要种包谷。拖拉机耕地耕得深,队里的人们都抢着要先种。保才叔便让每户抓纸蛋。尚伯虽然也抓了纸蛋,但还没轮到他家的时候,他就牵着黑牛到了他的地头。我问尚伯,你不是心疼牛么?尚伯板着脸说:你不懂。牛不耕地心里会难受的。你想啊,牛整年四季地吃人喂的草料,到种地出力的时候,你却让它闲着,它心里难受不?
    播种的日子里,别人戴着草帽盘着脚坐在地头,叨着烟锅看着拖拉机耕地。尚伯背着手,昂着头,赶着黑牛从他们身后走过时,脚步震得大地都在抖动。他扶犁跟在牛的屁股后头,犁头在尚伯的眼前翻过一片片浪花。
    尚伯扬起手中的鞭子,朝牛的屁股上抽了一下。尚伯抽鞭的姿势很优雅,手臂朝上一扬,鞭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鞭尖绕过一个圆圈&mdsh;&mdsh;鞭圈很圆很圆。随后呢,那鞭尖就如弓般张开落在牛的屁股上。“叭&mdsh;&mdsh;”那响声极脆。响鞭时尚伯脸上堆积着微笑,层层叠叠的皱褶宛若犁头翻过的浪花。
    尚伯总是不等天黑就卸了犁。牛卧在地头喘息,尚伯抽烟。仿佛一种默契,牛歇够了,尚伯就在鞋底上磕磕烟灰,把烟锅别在腰带上,肩扛着犁吆牛回家。我说,尚伯,为啥不让牛背犁?尚伯说,牛累了。人嘛,总得有个良心。
    尚伯和我家住在一条街上。我常常端着饭碗到尚伯家串门。尚伯给黑牛在后院搭了间草庵,顶上覆着麦草。尚伯端着碗蹲在牛身边看牛嚼草。牛吃饱了,尚伯用老伴梳头的梳子给牛理毛。那梳子是木质的,颜色有些黄。
    有一次,尚伯和我坐在阳光下讨论牛最喜欢吃什么的问题。尚伯问我:人最爱吃肉,牛呢?我说嫩包谷棒,他摇摇头;我说麸子,他又摇摇头。尚伯叹口气说:我也琢磨不透,牛又不会说话,谁知道它最爱吃啥。
    后来我上了师范,就很少回村子了。偶尔也惦记尚伯和黑牛,但身子懒了,事情又是那样的繁多。好不容易静下来,坐在书房里无聊地翻着一些书,冷不防在页面上就碰到“牛”字,心里就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。
    女儿上小学那年,我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。一天,我在街上碰到当年的队长保才叔。闲聊中我问到尚伯,才知道那头黑牛死了。我急于知道一些细节,便引着保才叔到我的办公室,泡了茶耐心地听他诉说。保才叔告诉我,队里那些分掉的牲口不是死了,就是被卖了。尚伯一直养着那头黑牛&hllip;&hllip;黑牛没得过什么病,是老死的&hllip;&hllip;尚伯叫了村里七八个小伙,用绳子把黑牛拉到后墙外山坡上一棵柿子树下埋了&hllip;&hllip;别人家的牛死了,会吃了它的肉,剥了它的皮。尚伯没有那样做。村里人都理解尚伯,没有人说三道四&hllip;&hllip;每年柿子红了时,尚伯会坐在柿子树下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。比如,他就听见了一句:牛啊,你吃柿子不?
    我怔怔地坐着,想不通尚伯为啥让牛吃柿子。有些事,有些情感,仿佛禅意一般,我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